【院士】武向平院士：樹立文化自信，屹立舞臺中央
發布時間：2019-07-30 科技相關
武向平
“香江”“黃河”“長江”“泰山”“黃山”…… 我國各種人才計劃的現在暫時被“珠峰”封頂了， 再往后，可能得流浪太空才能找到更大更高更長的“帽子”。然而，“帽子”們背后的灰色利益鏈和對青年人才的腐蝕，更另武向平憂心。
武向平認為，人才選拔、評價標準、項目考評、科學語言等等相關的怪現象背后，體現的是不自信，他提出，我國基礎科學家底薄，在科技主導未來的新時代背景下，亟待突破文化自信，尋找原創新動力。
武向平認為，科技圈刮起浮躁之風，猶如三尺冰凍，并非一日之寒。
論文之總數加上項目之總經費，基本成為科研院所和高等學府的年終考核業績與未來規劃重要目標。在人才爭奪戰中，高校和科研院所爭取戴“帽”人才的數目，以提升單位考評的地位—— “帽子”“戲法”盡管已被“吐槽”許久，但現實情況，“帽子”仍然意味著職稱、待遇，“甚至，‘帽子’就是通向領導崗位的燈塔”。
在人才待遇上，“洋”的高過“土”的，“引進”的勝過“土生”的，于是出國求學成為“鍍金” 行為，只為有朝一日被祖國“引進”，其中例子多不勝數。是以，重“引進”而輕“培養”的所謂高端人才計劃正摧毀著整個科技隊伍人才的基礎和體系。
科研項目則往往被要求，自撥款三個月內， 就要出“成果”，兩年中期評估要有“發現”，五年結題須“領跑”——基礎研究“被規劃”出了時間表。“這顯然違背了自由探索的基本規律。” 武向平說。
對于基礎科學設施和裝備的建設工程即被媒體贊揚為重大科技成果，武向平提醒：建設基礎設施和裝置是為了做出科學發現，設備本身算不上科學成果。
重大前沿科學突破是個知識積累過程，需要一兩代人甚至更多代際傳承才能實現，然而社會對科學家群體寄予厚望，期待通過巨額投資在短期內獲取最高科技成就。
“由于歷史原因，我們在科學知識的積累時間和程度都還不夠，雖然一些領域逐漸嶄露頭角， 仍需潛心十年左右的時間才能取得原始創新的突破。”武向平對記者指出。
過去幾年間，一場聲勢浩大的加強基礎科學研究、促進重大原始創新的討論在多個領域展開。對于化解當前基礎研究的矛盾、移去阻礙基礎科學發展的絆腳石、探尋基礎科學研究的新路子、為建成世界科技強國提供基礎性和根本性保障， 這一系列的思考和研討最終聚焦在了一個靶心：科技評價體制改革，刻不容緩，勢在必行。
武向平指出，我國科技體量的發展已經完成了最初唯數量的原始積累過程，曾經發揮了歷史性推動作用的科技評價體系亟須轉變過渡，當初評價體系單一的獎懲措施已經成為繼續發展的病垢。二十年間走過來的一代人，不論習慣還是思維，不論視野還是學識，不論對體制還是定位的認識，都被深深地打上歷史烙印。“改變現行評價體系，確將觸動每一個踐行者的心靈。”
然而，那個期望中的科技評價體制始終沒有“千呼萬喚始出來”。
職稱和項目評審，還在簡單地計算著論文和引用數目，甚至非近五年而不取；人才“帽子”的界定，仍然以“洋”博士或博士后為優；重大科技計劃的實施，還處于以論文和專利數量自詡“領跑”世界的狀態；科技論文，在《中國科學》和《科學通報》發表十篇仍抵不過一篇《自然》或《科學》；獲得博士學位必須有SCI 論文，“至于何種類型的SCI 期刊早已無人問津”。
談及這些現狀，武向平有些無奈。
實際上，2018 年7 月，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聯合引發《關于深化項目評審、人才評價、機構評估改革的意見》，明確提出在設立人才評價指標時要克服“唯論文、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 傾向。但是，指導性意見尚未能真正落實于實際?！蹲匀弧贰犊茖W》的“神圣”、SCI 的地位、“帽子” 的光環、獎項的分量，依舊顯性或隱性地貫穿在目前科技的評價體系中。
不唯論文和獎項之后的評價標準怎么制訂？武向平認為，首先應從樹立中國科學共同體的文化自信做起。
現行科技評價標準是缺少文化自信的。
在人才和獎項的評價中，面對一篇《自然》或《科學》的論文，和一篇《中國科學》或《科學通報》的文章，評委通常會以前者為優。“今年院士增選，強制要求十篇代表作中至少有一篇文章發表在國內期刊，實屬無奈之舉，但無法從根本上扭轉科技論文外流的現象。”
在各類科研的項目申請和立項中，以美國是否已經開展研究通常稱為參照門欄。
在各類人才和項目競爭中，答辯人一般需要回答：外國人是怎么評價你的成果？外國人怎么引用你的論文？
在人才“帽子”的灰色利益鏈中，高校和科研院所需要人才的“帽子”圈人、添財、增光， 以進一步提升自身在行業評比中的競爭力和地位，而青年人才因之受到的影響乃至腐蝕，更引起了廣泛關注和討論。
青年科技人才的職稱、薪資、甚至住房面積都隨著帶上“帽子”而攀升，所謂單位之間人才的流動更隨著帶上“帽子”而加速。
過去一年間，一場方興未艾大力弘揚“科學家精神”的運動試圖喚醒青年科技工作者特別是學生的良知，為的是讓青年人回歸追夢科學的初心。
可是，造成人才“帽子”的信譽危機和其背后的灰色利益鏈的形成，并不應該全部歸咎于青年俊才們物質化的追求，也不應完全責備需要依靠“帽子”數量提升自身地位的高?；蚩蒲性核?。武向平認為，“帽子”與個人利益、單位考核掛鉤的背后，是文化自信的整體缺失。例如，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遴選“杰出青年基金”的受資助者時，并沒有與任何利益掛鉤。但各高校和科研院所立即出臺配套政策，給“杰青”們提升待遇、解決職稱甚至住房。
于是， 一頂帽子可以贏得高人一等的尊嚴和遠超平均值的薪資。“高校和科研院所至今都不敢甚至沒有底氣去相信，能靠單位自身科研的實力和優質的環境來留住人才。”
武向平盼望：“只有當全社會都滿懷自信地學習而不再對優秀人才呈‘供奉’之姿，科技人才計劃才能為社會所尊重，并為科技進步帶來正能力。”
武向平又指出了項目考評的自信缺失。一般而言，科研項目執行期為5 年，考慮到財政年的滯后和準備結題驗收，項目實際執行期實際約為4 年。除去繁瑣的申請報告、實施方案、財務預算過程，當經費到賬3 個月左右，課題組就該提交第一份年度進展報告了，隨后便是兩年期要的中期檢查，以及5 年期的結題驗收。
“3 個月，我們提交的年度報告真的都有了成果和進展，只能說明，這個所謂的成果并不來自實施項。”
而兩年后的中期檢查，每個項目都整齊列出了諸多創新亮點，5 年后的項目結題，每一項都取得了國際一流的成績，并在該領域處于并跑甚至領跑的地位——這有點兒魔幻。
“因為沒有人敢承擔五年做不出成果的責任和后果，以及首席科學家不作為或團隊協作不得力的判定，因為看不出進展或進展緩慢的項目得到后續支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們已經無法容忍基礎科學領域一個研究課題5 年無進展的事實。”武向平直言不諱。
2016 年春節期間，人類首次宣布探測到了引力波——耗時30 年的項目且無中間結果，別人做到了，諾獎也拿到了——我國隨后也很快部署了一批引力波項目，一夜之間涌現出一大批引力波的專家學者。然而在“第一發現”已經取得的情況下再大的投入和動作，都已經失去了開拓性的意義。
對此，武向平表示，科技管理體系造就的短周期、重數量、逼成果式的項目考核機制，表面上看，是違背了自然科學探索的基本規律，而實質上卻是缺乏文化自信的典型表現。
基礎科學研究被規定了時間、任務，甚至被規定了模式乃至標準。“這里面缺失了對科技工作者的基本信任和對科學探索的應有尊重。”
科學探索之路崎嶇坎坷，大多數科研人員用畢生的努力都未能摘取科學發現皇冠上的明珠， 但卻整體推動了人類文明的進步。
“信任，構成了社會對科研活動的堅實基礎；容錯，也是社會對科研活動的基本遵循。”武向平說，“相應的，自信，是科學家的獨特素質， 也是科學家的基本修養；社會的信任和科學家的自信，構成了自然科學探索之路并且取得突破的基石”。
英國用語言征服了世界，成就了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國今天的國際霸權地位和號召力， 也影響了世界科技交流和發展的走向和趨勢。
與世界政治和外交領域不同，科學家已經不自覺地接受英語為唯一科學語言的默契。在國際舞臺上，為了交流使用英語并無可厚非，然而今天在國內的很多高等科研院所，一些學術報告被強制使用英文，以彰顯和國際接軌的態勢。更甚者，即使聽眾沒有一個外國人，也還是要保持英文交流的“高大上”姿態。
“我們立志站在世界科技舞臺的中央，著眼引領世界科技發展的大潮，但當那一天來臨，我們卻在用英文展示自我，這種局面不僅是尬尷的、被動的、也是低效的。因而，當中文成為科學語言的那一天，我們才真的具有了民族自信，文化自信，道路自信，制度自信，理論自信。”武向平期待著。
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的歷史時期，我國經濟、政治和外交等領域已經屹立于世界之林，我們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加接近中華民族復興的偉大目標。“這是我們堅守‘四個自信’的必然結果和實踐檢驗。”
科技實力，特別是創新能力，決定著未來中國的命運和世界格局。以人工智能、大數據和量子計算等為技術引領的產業革命呼喚著基礎科學的重大突破，停頓近乎百年的自然科學理論體系由于暗物質和暗能量這兩朵烏云的疑難正處在偉大變革的前夜。
武向平指出，如果我們不能突破現行科技評價體系的束縛，將錯失引領世界科技革命的最佳機遇，丟失為世界文明做出重大貢獻的窗口。
“今天，結束西方長期把持和統治基礎科學創新理論體系的綜合實力已經具備。”他呼吁，“只要我們堅持文化自信，相信中華民族的智慧和勤勞，相信科技工作者的奉獻，相信每一位同胞的愛國情懷，我們就有能力和信心參與并引領這場自然科學的時代變革，讓中國屹立在世界科技舞臺的中央。”
